紧接着,是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蒋瓛垂首躬身,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能感受到龙椅上那位帝王身上散发出的丶越来越浓重的冰冷杀意和一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良久,老朱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御案,声音沙哑地开口,却不再是之前的暴怒或激动,而是一种极度冷静丶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审问:
「蒋瓛,依你之见,标儿他……自查之后,为何最终还是……」
他没有说完,但蒋瓛瞬间就明白了皇帝那未尽的疑问。
既然太子早已察觉危险并开始秘密清理身边人,为何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是对方手段更高明?还是太子心软了?
或是……有什麽别的丶连太子都无法抗衡的力量。
蒋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
他仔细回忆着所有的线索,大脑飞速运转,将那些看似零散的碎片努力拼接。
忽然,他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王福!
那个一直伺候在太子身边的老太监!
而根据之前的调查,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安,其人在秦王府伺候秦王朱樉。
宋忠曾派人去调查过这个叫王安的秦王府太监,同样在太子死前暴毙了。
再加上王福家乡祖宅里起出了千两黄金,且祖宅与晋王朱棡的宠妃邓氏在同一县境……
想到这里,蒋瓛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却又更加惊惧的光芒,他声音乾涩却异常清晰地道:
「皇上!臣……臣方才想起一紧要关节!」
「之前审查傅友文四人时,他们的线索里,那个叫王福的,就是一直伺候太子殿下饮食起居的老太监。」
「其意外落井之后,在他家乡宅邸地下,起出黄金千两。」
「另外,他还有个弟弟,曾在太子考察陕西的时候,与其偷偷见过面。」
「而他们的籍贯乃山西平阳府!」
「山西平阳府?」
老朱眉头一皱,这个地名似乎触动了他某根神经。
「正是!」
蒋瓛语速加快:
「臣又立刻让人核查其弟弟丶就是在秦王府伺候秦王殿下的王安,据说同样在几个月前暴毙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联系:
「而据宗室档案记载,晋王殿下最为宠爱的邓妃娘娘,其娘家籍贯,也正是山西平阳府!」
「据说,她在几个月前因病去世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华盖殿内。
老朱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前倾。
山西平阳府!王福丶王安兄弟!晋王宠妃邓氏!
这三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点,被蒋瓛用『籍贯』这条线猛地串联了起来。
再加上王安在秦王府任职!其兄王福更是东宫负责汤药的太监!
而太子朱标,正是在巡视陕西归来后一病不起!
所有的线索,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清晰得可怕的流向!
老朱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老三!】
【竟然真的是你?!】
【是你纵容丶甚至指使你宠妃的娘家同乡,将手伸进了东宫?!伸向了太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和一种被亲生儿子背叛的剧痛,瞬间席卷了老朱。
但他毕竟是老朱,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和猜疑。
只有籍贯关联?这可以作为强烈的嫌疑,但作为铁证,还远远不够!
老三是混帐,是好色,是暴戾,但他真有这个胆量和脑子谋划如此精细的毒计?
这背后还有没有别人?
「还有呢?」
老朱的声音冷得像是冰碴:
「仅有籍贯关联,说明不了什麽。王福落井,王安暴毙,邓氏病故,所有知情人都死了!毒呢?下毒的方式呢?证据呢?!」
蒋瓛感受到皇帝那压抑到极致的怒火,连忙低头:
「皇上圣明,单凭籍贯,确难定论。且此事过去已久,人证几乎灭绝,物证……更是难以寻觅。」
「毒物一道,本就隐秘难查,何况是经年旧案……」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却又符合目前困境的建议,这也是他能想到的丶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方法:
「皇上,如今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藩王内帏与东宫旧事有所牵连。然缺乏关键实证,皆是旁敲侧击之疑。」
「臣斗胆建言,或许……或许可借陕西贪腐案或此次登闻鼓案由头,下旨急召秦王丶晋王丶周王即刻进京述职问话!」
「三位殿下皆曾就藩或与陕西事务有关,召他们进京,名正言顺。」
「届时,皇上可亲自……垂询。观其言行,察其神色。」
「或许……能从中发现破绽,或能迫使某些人自乱阵脚……」
「同时,三位王爷进京,其王府属官丶关联人等必然随行或活动,或可为我锦衣卫探查提供新的契机……」
蒋瓛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
【现在缺乏直接证据,那就把最大的嫌疑人们都叫到京城来,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用天子之威亲自审问丶观察丶施压!】
【或许能在高压下找到突破口,或者等他们自己出错!】
老朱听完,沉默了。
他靠在龙椅上,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召藩王进京……尤其是可能涉嫌谋害太子的藩王进京……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
可能会打草惊蛇,可能会引发更大的动荡,甚至可能会逼得狗急跳墙……
但是,正如蒋瓛所说,这似乎是目前僵局下,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了。
否则,难道就让标儿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让真凶继续逍遥法外?
一想到标儿可能临死前都在独自承受恐惧和背叛,老朱的心就如同被刀绞一般!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犹豫,只剩下帝王的冷酷和决断。
却听他平静而淡漠地道:「蒋瓛。」
「臣在。」
蒋瓛身体一僵,他能清晰的感受到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杀意和算计,头皮发麻,愈发恭敬。
「拟三道旨意。」
老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用八百里加急,分别发往西安秦王府丶太原晋王府丶开封周王府。」
「就说,咱近日忧思太子,旧疾复发,龙体欠安,甚是思念儿子。」
「特召秦王朱樉丶晋王朱棡,即刻卸去藩地琐务,轻车简从,速速回京侍疾,以慰咱心。」
「至于周王朱橚……」
他沉吟了一下,道:
「就说咱听闻他编纂的《救荒本草》颇有进展,让他带上书稿,回京呈阅,咱要亲自看看!」
侍疾?
看书稿?
蒋瓛心中猛地一凛。
好一个侍疾!好一个看书稿!
这是最冠冕堂皇丶也最让藩王无法拒绝的理由。
孝道大过天,谁敢说个不字?
但谁都明白,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再拟三道密旨。」
老朱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杀机:
「一道发给宋国公冯胜,一道发给颍国公傅友德,一道发给靖宁侯叶升,让他们接到秦王丶晋王丶周王离藩的消息后,立刻以『演练防务丶拱卫京师』为名,亲自带兵,接管西安丶太原丶开封防务。」
「并保护秦王丶晋王丶周王府邸,许进不许出!」
「王府属官丶护卫丶家眷,一律原地看管,等待核查!」
「若有反抗,以谋逆论处,先斩后奏!」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蒋瓛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用温情的'侍疾'丶『看书稿』的旨意,将藩王本人调离老巢,再用绝对忠诚的百战老将以军事名义瞬间控制其封地和王府,彻底断绝他们反抗或销毁证据的可能!
等朱樉丶朱棡和朱橚懵懵懂懂丶或许还带着一丝侥幸来到京城,等待他们的将是天罗地网和早已准备好的铁证!
这是皇上的风格!
要麽不做,要麽做绝!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不留任何馀地!
蒋瓛背后冷汗涔涔,立刻领命:「臣遵旨!立刻去办!」
「还有!」
老朱补充道,目光幽深:
「告诉冯胜丶傅友德和叶升,动作要快,要隐蔽!在朱樉丶朱棡丶朱橚离藩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咱要的是顺利侍疾丶进献书稿,明白吗?」
「臣明白!」
蒋瓛重重叩首,快步退出安排。
他知道,一场针对藩王的丶极其凶险的政治风暴,已然在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拉开了最致命的序幕。
等蒋瓛离开后,殿门又被重重关上。
而殿内,老朱独自一个人,枯坐在龙椅上。
他伸出手,缓缓抚摸着那个冰冷的铁盒,目光幽深得如同万丈寒潭。
【标儿……我的儿……】
【你到底瞒了爹什麽……】
【又到底是什麽……把你逼上了绝路……】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这个杀伐一生的帝王眼角悄然滑落。
但下一秒,那泪水便被一种无比恐怖的丶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杀意所取代。
无论真相多麽残酷,无论牵扯到谁。
他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要让所有害死他儿子的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虎毒虽不食子,但若子欲弑兄……动摇国本……】
【那也就别怪咱这个做父亲的,心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