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麽事。」
尤特尔摆摆手:
「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罗恩,记得……别一次性召唤太多。
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麽折腾。」
「明白。」
罗恩郑重地点头:
「我会合理安排的,而且……」
他看向静滞箱中那团依然微微发光的虚骸残构:
「每次召唤后,我都会用魔力温养您的残构,尽可能延长它的『时间』。」
「很好。」
尤特尔欣慰地笑了:
「那麽……这次就先到这里吧。」
「下次召唤我的时候……」
他的身形开始逐渐消散,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飘渺:
「记得选个白天……我也想……再看看太阳……」
最后一个字落下,光点完全消散。
密室中,只剩下罗恩和伊芙两人,以及那个静静悬浮在水晶箱中的虚骸残构。
罗恩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伊芙:
「走吧,今天的召唤消耗比我预想的大很多。」
「我需要好好休息,然后制定一个详细的『学习计划』。」
「历史的宝库,已经向我敞开了。」
「接下来……就是收获的时候了!」
………………
密室中,罗恩独自坐在那张陈旧的橡木书桌前。
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孤独的身影。
他缓缓打开抽屉最深处的那本羊皮纸笔记本,那是十八年前,他在金环考核前夕写下的「待办清单」。
纸张的边缘已经泛黄,散发着陈腐气息。
罗恩取出一支羽毛笔,笔尖蘸满深红墨水,在几行字上划出红线:
【金环考核()】
【晋升黯日级()】
【迎回教授的虚骸残构()】
可当笔尖滑到最后一行时,罗恩的动作停住了。
那行字被墨水圈出,却始终未能划去:
【待办:返回法鲁克王国为父亲检查身体,家族的未来也需重新规划】
「父亲……」
这个词从他唇间轻轻滑出。
十八年。
对于巫师而言,这段时光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一个短暂驻足。
然而对于那些被留在凡世的人来说,十八年意味着青丝变白发。
意味着壮年步入暮年,生命之火从旺盛燃烧到风中残烛。
当罗恩推开密室暗门丶踏上通往正厅的旋转楼梯时。
他意外地在沙发上看到了一个静坐的身影。
盲眼女巫克洛依。
她依然穿着那身朴素的占星长袍,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杯茶水。
茶水早已半凉,显然她已经等候多时。
「克洛依?」
罗恩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快步走下最后几级台阶:
「你有事情找我?是关于那个『奇点』的新预言吗?」
「不,罗恩副教授。」
克洛依没有起身。
女巫那双空洞的眼眶「凝视」着罗恩的方向。
她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我来,是关于一个更紧急,也更……脆弱的『现在』。」
这句话让罗恩的脚步顿住。
他突然意识到,克洛依选择的每一个词都经过了精心斟酌。
「现在」,这个相对于「未来」而言更加迫在眉睫的时态;
「脆弱」,这个暗示着某种即将破碎之物的形容。
「在你晋升黯日级丶并在真理大殿上公开宣告你归来的那一刻……」
克洛依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在陈述某个既定事实:
「这个消息通过巫师的通讯装置,跨越了阻隔同步传回了你的故乡——法鲁克王国。」
罗恩的心里生出些不妙的预感,已经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他想起来了。
学派联盟的「巫师名录」更新是大范围同步的,任何与巫师有关联的势力都会收到通知。
而他的家族作为依附于巫师的贵族,毫无疑问会第一时间收到这份「喜报」。
「我一直在『观测』你的命运之线。」
克洛依继续说道:
「在你所有的因果线中,有一条始终与『凡世』相连。
它不像其他那些延伸向异世界丶深渊丶灵界的线那样粗壮明亮,反倒显得纤细而黯淡,如同随时会断裂的蛛丝。」
她伸出手在空中轻轻划过,像在描摹某种只有她能「看见」的轨迹:
「那条线就代表着你的血脉家族。」
「你的父亲,老拉尔夫大公。」
克洛依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加沉重:
「他的生命之火本应在数年前就已熄灭。
心脏的衰竭丶血管的硬化丶内脏的衰败……这些本都是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
「可他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丶穿透了空间,看向了遥远的法鲁克王国:
「用一种纯粹属于凡人的『执念』,强行将那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维系了下来。」
「是的,就和你想的一样。」
克洛依注意到了眼前巫师的表情变化,低声说出自己观测到的部分:
「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他的儿子是否平安归来的消息,仅此而已。」
罗恩感到喉咙一阵发紧。
他想说些什麽,却发现自己的声带被掐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昨天。」
克洛依站起身:「他如愿等到了。」
「他知道你不仅平安无恙,甚至达到了一个他穷尽想像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的声音中带着悲悯,那是预言者在见证宿命时特有的情绪:
所以,他最后的执念……瓦解了,支撑他生命的最后一根弦也终于松开了。」
「罗恩副教授,我『看』到那条连接着你的『凡世因果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薄弱丶黯淡。」
「它在消散。」
「就像黎明前最后一颗星辰,正在被即将到来的曙光吞没。」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说出了最终结论:
「你的父亲快要去世了,就在这几个小时内。」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浇灭了罗恩心中所有关于「历史图书馆」的兴奋和期待。
他刚刚还在为能够系统性地向古代大师学习而激动不已。
此刻,却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攀爬到大脑。
「我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意识。
罗恩本能地调动起体内的魔力,【暗之阈】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星光开始在他周围汇聚,空间纹理在他的意志下变得柔软。
只需要再推进一步,他就能撕裂空间屏障……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停下!你疯了吗!」
阿塞莉娅清冷的声音如同一记惊雷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银色的龙魂投影猛地从罗恩的精神海中浮现,那双黄金竖瞳中满是警告和焦虑:
「你忘了你现在是什麽东西了?!
你以为你还能像一个普通的儿子那样『回家』吗?!」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一道意念也传递而来。
「宝贝!不能见那些凡人!绝对不能!」
纳瑞的声音带着哭腔,无数条触手焦急地在他的精神空间中挥舞:
「你身上的『味道』……那些小小的丶脆弱的凡人会『融化』的!
妈妈不想看到你难过,不想看到你痛苦……求求你,听妈妈的话……」
罗恩的动作僵在原地。
汇聚到一半的魔力骤然停滞,如同被冻结的瀑布,悬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画面:
他出现在父亲的病榻前,满怀欣喜地想要握住那双苍老的手。
可就在触碰的瞬间,那双手开始崩解。
皮肤如同被高温炙烤的羊皮纸般卷曲丶碳化,血肉在看不见的辐射下沸腾丶蒸发,骨骼在极度的痛苦中扭曲丶碎裂……
而那个以他为荣的老人,会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在儿子面前化为一滩焦黑的灰烬。
「不……」
这个音节从罗恩的齿缝间挤出,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听我说,罗恩。」
阿塞莉娅用最理智的方式解释这个残酷的现实:
「你已经彻底蜕变了。
你现在的存在层次,跟十八年前那个月曜级的年轻巫师完全不同。」
她投射出对方虚骸的倒影:
「你的【暗之阈】是秩序与混沌的锚点。
它连接着星界的纯净魔力,也连接着深渊的原始混沌。
这种连接让你拥有了近乎无限的魔力供给,却也让你成为了一个『行走的奇点』。」
「你可是在深渊第五层浸泡了整整十八年!」
阿塞莉娅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
「那里的每一秒钟都在用混沌辐射重塑你的本质。
你以为你只是变得更强了?错!你是在从『人』向『超自然存在』转化!」
「你的皮肤下流淌的不再是普通血液,那是被星光与混沌双重淬炼过的能量载体!」
「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吸入星界的魔力丶呼出混沌的波动!」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加速器』,加速周围一切事物的崩解或进化!」
龙魂的声音带上了些悲哀:
「对于一些稍微强大点的学徒或血脉骑士,你可以遏制辐射只让他们感到不适。可对于凡人……」
纳瑞用更直白丶更形象的方式补充道:
「宝贝就像一个大太阳!那些小雪花(凡人)一靠近就会被蒸发掉!」
她的触手颤抖着,声音中满是恳求:
「他们会『崩解』的……先是皮肤开始溃烂,然后是内脏器官衰竭,最后连骨头都会在极度痛苦中化为齑粉……」
「而你的父亲……」
纳瑞的声音几乎是哽咽的:
「他本来就生命垂危,他的身体比普通人更脆弱丶更敏感。
你只要出现在他能感知到的范围内,可能几秒钟……不,也许几个呼吸他就会……」
她说不下去了。
这是何等残忍的悖论!
罗恩有资格让父亲骄傲,却无法让父亲亲眼见证这份骄傲。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却发现「家」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禁地。
罗恩站在正厅中央,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般僵立。
克洛依看到眼前痛苦的男人,她没有劝慰,也没有安抚。
身为占星家,她太清楚了。
有些事情,劝慰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要做决定就快些吧,星轨正在坠落。」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够看到天空中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命运轨迹:
「按照我的观测,你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如果你想见他最后一面,必须立刻出发。」
时间在这个瞬间变得无比漫长。
罗恩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眼时,所有情感波动都已经消失。
他的眼神变得如同【暗之阈】胸口那扇门一样深邃丶冰冷丶无法被解读。
唯有理智,绝对的理智。
「我明白了。」
「克洛依,谢谢你特地前来告知,这份情我记下了。」
克洛依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长袍下摆扫过地板,发出细微摩擦声。
那声音在空旷的正厅中回荡,如同某种挽歌的前奏。
当大门轻轻合上,罗恩转向自己的意识深处,对那两个焦虑的灵魂说道:
「只是隔着足够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应该没事吧?」
这句话让纳瑞和阿塞莉娅的语气都松动了。
「如果只是远观……」
阿塞莉娅沉吟片刻:
「保持至少五百米以上的距离,不要停留超过一刻钟,不要释放任何魔力波动……理论上,辐射的影响可以降到最低。」
「但宝贝……」
纳瑞的声音依然充满担忧:
「你走之后,那个地方可能会留下『污染』。
那些住在附近的凡人,可能会在接下来几年里逐渐出现各种奇怪的症状。」
「我会处理的。」
罗恩打断了她:
「我会在离开前将周围环境进行一次彻底的『净化』。
就算留下一些痕迹,也会被稀释到无害的程度。」
也在克洛伊彻底离开时,他的声音中终于开始透出些真实的情绪:
「阿塞莉娅,妈妈。我不能拥抱他,不能握住他的手,不能听他说最后的话……」
「但我想远远地看着他。」
「我已经缺席了尤特尔教授的最后一课。」
罗恩的拳头攥紧:
「这一次,我绝不能,也绝不该去缺席父亲的死亡。」
密室中,他开始为这场「告别」做准备。
他找出了一件最朴素的黑色斗篷,放在自己的储物袋中。
斗篷款式简单到极致,没有任何符文和炼金加持,就是一块普通黑布。
这是他成为正式巫师离家时穿的那件。
当时的他还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几乎没有留恋就踏上了前往中央之地的旅程。
现在,他要带着同一件斗篷,以一个普通的游子身份回去「奔丧」。(本章完)